东巴夫豹子的诱惑上

丽江文艺▏期

豹子的诱惑(上)

这一年的六月,姜正午的腰椎出了点毛病。除了尽量卧床休息外,大夫还建议他每天坚持倒退着走半个钟头。大研城门外的玉带河边,姜正午已经在这儿的一块长方形的广场上,倒退走了一个多月。这一天清晨,姜正午正双手插腰,目视前方,认真地倒走着。当他走到广场东角的一条长椅前时,长椅上站起来一个戴旧圆帽的老人,老人一站起来,脸上就堆出笑容,他的眼睛是盯着姜正午的。他向他走来。

“嘿,小伙子,你想看豹子吗?”

老人说这句话时,两只手举过头,在自己面前画了一个大圈,好像在比划一个辽阔的高原湖泊。

姜正午一直是选择在广场的边缘线上练习倒退走。广场的正中央,十来个穿白绸衫的老太婆在打太极拳;靠边一点,三个长须老头,正挥舞着线梭子般大小的毛笔,蘸了河中取来的水,在石板上写大字;对面的角落里,四个中年妇女围成一圈子踢毽子。梅雨刚过,河水很充沛,一株老垂柳大半截的枝条在水中游动。太阳露出了半张脸。

“什么?豹子?您有一头豹子?”姜正午好奇地问。

“我家里养着一只哩。”老头张开嘴笑了起来,见姜正午皱着眉头,他两只手在胸前搓了几下,用劲点点头。

他似乎想用惯常的给人信任的方式来表达一种肯定。他原想不动声色地用最肯定的话语和最简单的姿势动作做到这一点,可他还是表现出紧张,甚至是些许的不知所措。

姜正午心里犯嘀咕,一个古稀老者竟说他在家中养了一头豹子。他想表达什么呢?老人家确定说的是豹子吗?是在草原上用闪电一样的速度追捕小动物的猎豹?还是比如说是他养着的一只宠物猫,这只猫或小狗,他叫它豹子?无论如何,“豹子”这个字眼,对一个长年独居一隅,日复一日干着一陈不变工作的年轻人来讲,有着十分巨大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魅惑。

姜正午心想:我不如去瞧瞧,他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儿。姜正午跟着老头离开河边,经过一片苗圃地,向城西的文笔山方向走去。老头告诉姜正午他姓木,今年八十三岁,是属蛇的,他说:“你可以叫我老木。”

姜正午说:“我姓姜,您叫我小姜,也可以叫我正午。”

“这么说你是正午出生的喽。”

“是的,我这一辈在姜姓里属‘正’字辈。”‘正’字辈,午时出生,就叫正午的。”

“好名字呢,姜姓可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你的祖先可了不起。”老木回头看了姜正午一眼说,他脸上依然挂着那副笑脸,是用众多粗细结合,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皱纹堆起来的,只要把嘴角往上一撇,那些可爱的皱纹就能堆出一个笑容来;当他从内心停止笑意,因堆出的皱纹舒缓成平常面目需要一点时间,所以老木的笑相会持续停留在脸上,像山坡皱褶处堆积的雪,逐渐缓慢地融化,最后显露山体的真实面目。老木的皱纹终于平静下来。

“谁知道呢?我家世代务农,就出了两个当侦察兵的。”说完话,姜正午看见脚前的田埂被菜农挖断成一条八十公分宽的小水沟,为方便田埂两旁的菜地灌水。姜正午缓停下来,用劲弓起十根脚趾头,脚尖往地上摁了摁,好像这样就能积聚全身的力量到两条腿上,他猛吸一口气,嗖地一声跃过了水沟。在落地时,因为身体的惯性和地面的反作用力,喉咙里发出哼哼的两声响,第一声“哼”是因身体的颤动作用迸出来的,而第二声“哼”是被第一声引带出来的,连在一起,听起来仿佛是第一声哼的余音。以至于姜正午刚才回答老木的那句话,在空气里打了个颤,惊惊瑟瑟弯弯曲曲地传到老头耳中。老木转过身来说:“没事吧?”姜正午摇头一笑:这点小水沟拦不住他,只是前方隐约能看见十几条这样的水沟。这是跃过的第一条水沟,姜正午没注意老木刚才是怎么跳过去的。来到第二条水沟边,姜正午这才看见老木是怎样过水沟的:只见他老人家左脚踩在沟边,右腿先搭到对沟壁上,上身往前猛地一使劲,同时两只手抓住对沟壁上的茅草,整个身体的重心就过去了,利用右腿和两只手抓草的力量,木老头很轻松地就跃过了水沟,整套动作是连贯起来的,一气呵成,看起来丝毫不费劲。姜正午眼见这一幕,突然觉得好开心,待老木走出三米外,姜正午来到水沟边,想也没想,唰地一声跳了出去,他故意跳得高一点,身子腾空滑翔时,两只脚在空中打了两个拍子,然后小燕落地般降到对面的田埂上。姜正午是非常擅于跳跃的,腰椎的小毛病没有损害他的跳跃能力。

“您还是木老爷呢!”姜正午快步跟上老木,盯着老人瘦弱的后背看。这张略显平滑的后背转过来:一个打了皱褶的枯老头。

他还是副笑脸,仿佛刚才的笑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木老爷无论多么坍塌,骨头应该是硬的,纳西族的木老爷嘛,就像南边丛林里的金丝猴,死一个这世上就少一个。

“豹子的特点是什么,是快,疾如闪电,快如怒风,遭遇强敌,追逐猎物,都依仗四肢的快速奔跑,燃尽身体能量,猎取食物。这是一种境界,你知道的,乌龟是另一种境界,它缓慢行动,保存能量,潜伏在昏暗的水底,只等鱼虾游到嘴巴跟前,它才猛然一击,捕获食物。

按说到了我这把年纪,应该对乌龟,对大象,对山间一棵缓慢生长的大树感兴趣。可我不是这样,我喜欢昙花一现的事物,它们新鲜,蓬勃,刺激,像一段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

他们已经来到大路上,姜正午远远望去,发现大路和河边的公路是连在一起的,在拐弯的地方,要穿过一个铁路隧道。木老爷手指前方百米远的一排新建的二层小楼,说:“到那里去。”

这里叫胜利社,是这座城市边上一个较为富裕的小村庄,政府出资在这里修建了医院,还有一个水泥砖瓦厂,一个古建筑修复研究基地。医院里收治的其实都是精神病患者,搞古建筑研究的大院成了木材加工厂。因占用了村里三分之一的土地,胜利社的每户村民都得到了政府发放的一笔丰厚的补偿金。

“胜利社已经不能称为农村了,说它是个小集镇也算不上,田地倒是每家每户都还有个两三亩,你看见了,都成了菜地,而种菜的都不是胜利社的村民。”

木老爷从大路上下来,站在菜地间的一个弃用的石磙上,指着前面那排新楼说。

“那排楼房前是一条街吧?”姜正午问。

“那儿啊,不是,只是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这里没有商铺,没学校,没医院,也没有集市。”

“那算不上是一个小镇喽!”

木老爷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这一长排小楼房倒还气派,我看附近的村庄很少有这样的房屋。”姜正午说。

“农民嘛,手里有几个钱,就开始捯饬自家的房子,就开始模仿城里人的生活。”

姜正午笑了一下。

“木老爷,您家是哪一栋?”姜正午说。

“瞧,正前方,后墙上有扇蓝色大门的就是。这说是说,做归做,我也是个俗人。”

“这世间有几个不是俗人,有宽敞明亮的房屋安居,总归是不错的。”

“凡间无神仙呐。”

他们走到蓝色院门前,院门两旁蹲着两只半米高的石狮子,咆哮怒吼的大嘴里,滚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石,尖锐的牙齿上沾着几滴泥巴。只见木老爷弯下腰,右手从狮口的嘴角处伸进去,拨开圆石,从底下取出一根金黄色的钥匙。他用这根钥匙打开院门。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只绣眼鸟扑扇着翅膀飞过来,歇在木老爷的两边肩上。木老爷咕咕唧唧叫了几声,肩上的绣眼鸟飞开了,院子里其它的鸟儿好像收到了什么特殊的口令,叽叽喳喳地纷纷叫唤起来,姜正午向庭院看去,发现蹲在笼子里的,站在院中樱桃树上的,有画眉,鹦鹉,红脚号鸟,朱顶雀,寿带鸟;在树下的石桌上有三只红脚隼;在院角落的陶瓷花盆旁,有两只松鸡在悠闲地散步;一只长尾雉伸直脖子,聚神地听着院里的动静。这时,院西南面的一扇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那里有一堵一人来高的土墙,木门镶嵌在土墙中。三只虹雉从门缝中挤了出来,跟在虹雉后面的是一条大白狗。

这院里这会儿可就热闹起来了。

一堵还粘糅着稻杆的土墙,把老木家的大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拉开小木门,看到的是一个小花园。向阳的一面摆着老树盆景,对面植有银杏、女贞树和三角枫,矮一点的是栀子花和映山红,木门边上是两株健壮的铁树。弯曲的石板路旁是修剪齐整的草地,园路的尽头,摆放着一张木桌,桌边上有两株上了盆的苹果树。老树盆景背后就是木老爷的卧室。客厅和客房在另一边院子的上头,这座房屋的大门是从那儿开的。

木老爷请姜正午在客厅喝茶。

“木老爷,您这里可真是个小花园。”

“唉!还不是因为闲得无趣,旁的人家像这样大小的院子,都铺成水泥地,用来停车和晾晒粮食。我平日里一个孤寡老头,有劲没处使,就弄弄这小园子。”

“这个大宅子平日里就您一个人住?您的家人呢?”

木老爷抿了一口茶,示意姜正午也喝一口。

“我有一个养女,医院当护士,一个月难得回来一趟,倒是我这糟老头,医院看她一回。”

“您就养女一个亲人?”

姜正午的茶杯空了,他有点渴。

木老爷执起茶壶给姜正午续水。

“是的,就她一个亲人。”

木老爷苦笑一下说,这是一下很轻微很短暂的笑,还没展开,就收拢回去了。

姜正午识趣,他没再往下问。

木老爷打开一个木箱,这是一个黑漆皮刻有虫兽图案的木箱,里面装着木老爷的木雕物体,木老爷小心翼翼双手托出木雕作品,一件件讲给姜正午听:它们的创作过程,它们所蕴含的民族寓意。

姜正午这时想到了豹子,他猛地一惊,脑中像被一股热浪扑蒸了一下。

他是来看豹子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宅子哪里喂养着一只豹子,前厅,后院,都是能看得清楚的,惟有木老爷的卧室,那是两间木楞房,门上有锁,木老爷没有打开,姜正午不知道房中情况。木老爷卧室的隔壁房间会不会关着一只豹子?

姜正午这样问木老爷。

木老爷摇摇头,他告诉姜正午,卧室隔壁的那间房,放置着往年用来耕种的农具物件,和园艺工具。

这里没有豹子。木老爷一句豹子的话都没提到过,他并没有要为此做出一番解释的意思。

姜正午也没有再问下去。他想他应该告辞了。

木老爷把他送到院门外。

姜正午沿着田间大路向奔跑着汽车的公路走去。大路上也有用来排水灌溉的水沟,不过沟上都铺了水泥大砖,姜正午来到水泥砖前,心里又有了玩耍的欲望,这是一个孤独青年的自娱自乐。他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吸一口气腾空跳起来,两只脚在空中打两个拍子,然后落到水沟对边,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像年少时和村里伙伴玩的那样。

姜正午跳过最后一个水沟,他看见大路上走来一个穿蓝色风衣的妙龄女子,她左肩搭着一个深红色的皮包,右手提着几袋水果、鱼肉之类的东西。这姑娘从姜正午身边走过时,手袋中的一条活鱼,蹦跶了几下。

这是一张白皙透亮的脸,虽鼻翼边细细的有七八粒雀斑,额头流下的汗滴濡乱了浓淡相宜的妆面,但女子的妩媚和那股子野性之美丝毫不受影响。这女子走过去后,她的背影也显露出张扬、狂野和性感。她随风飘动的齐腰黑发,细直的双腿,以及包裹在风衣里的圆鼓鼓的臀,让姜正午心潮澎湃。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风衣女子一直往前走;后来他蹲在地上,看见女子从大路拐向小路,一直走到老木爷家的蓝色院门前停下。

她自己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走了进去。

姜正午回到家,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应该去做点什么,他还有理想吗?他应该有所行动,比如去正常生活;让自己迷恋上艺术;去干一份事业,哪怕从头开始;他想了想,结论是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陷在被窝里,他懒得动弹,这三年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过来的,没有朋友,没有仇人,似乎也没有未来。

有人给姜正午送来一封信,他接过来,发现是母亲写的。信的内容简单明了,母亲希望他抽空回去一趟太和老家,母亲在太和镇上为他相中一个姑娘,他应该回去跟人家姑娘见见面。姜正午心里是不愿意的,但他不想让母亲失望,母亲没有通过打电话来谈这件事,而是写信,可见母亲有多认真。他不能忤逆母亲。他给母亲打了电话,说他一有空就会回乡跟那姑娘见面,他叮嘱母亲保重身体,他在外一切都好。母亲一个劲说那个未曾谋面的姑娘好,说人长得好心也好,末了,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依次列举村里那些已有妻孩的同龄人,给姜正午敲警钟,母亲只是说:“你如果能尽快成个家,一切都稳定下来,我也就放心了。”

姜正午觉得烦闷得紧,他坐立不安。

姜正午打算出门去找他的情人王温芝。王温芝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政治教导员,他们是在一次野外徒步探险途中认识的。王温芝的丈夫是这所大学图书馆的副馆长。姜正午和王温芝交往了三年,头一年,他们时常还能邀约着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高黎贡山探险,他们还有共同的爱好,他们还能谈论加缪和兰波;后两年,他们时常相见,交流的就只剩下性爱。他们彼此需要对方的身体,像两条蛇交缠在一起,好像这样就会获取温暖,或者在燃烧心中的激情时,也能释放出心中积蓄的悲伤和俗世生活里酵出的愤恨之气。王温芝说她丈夫又换了新的情人,而且这个女人一掷千金。看女人紧锁眉头,猛吸指间的香烟,姜正午摸摸女人的肩膀,“你也可以这样做,心里是否会好受一点?”

王温芝没有回答他,她不会留下来过夜。

姜正午想:也许结束了。

“她会不会和别的男人交往上了?”在去大学校园找王温芝的路上,姜正午心里犯嘀咕。“也许能见一面,再怎样也还是朋友。”

但姜正午在校园没有找到王温芝。他认识王温芝的一个学生。他在女生宿舍楼通过楼管阿姨见到了这个叫蕙深的女大学生。他们见过几次面,在适宜或不适宜的场合,现在想起来,王温芝好像是有意安排的。这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女孩,因为仿佛是心无旁骛,没有过多的欲望,所以常能注意到很多易被忽视的细节,跟她在一起的人会觉得她细心,把人照顾得周到体贴。

姜正午对蕙深说他是来找王温芝的,可他在教学楼,在办公室都没找到她,她的电话也处于无法接听状态。

蕙深说:“王老师到美国出差去了。”

“到美国出差?要去多少天?”姜正午皱了一下眉。

“大概三个月,是到美国那边的大学里做访问学者。”

姜正午露出一丝哂笑。

“你笑什么?”蕙深说。

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但她是不会继续往深处思索下去的,她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儿,姜正午心想,她那清澈的眼睛里,没有闪过一瞬一丝的犹疑,脸依然宁静,身体也是祥和的。姜正午心里一惊,他对眼前的这个单纯的女孩儿有一丝心动,又有一点儿害怕。

他说:“没笑什么。”

蕙深垂下眼帘,似乎等待着姜正午的一声告别,她就能转身离开这儿,这是女生宿舍楼前的一个小树林,听王温芝说,每天晚上十点,热恋中的男生女生都会在这儿依依惜别。

他想和她在这儿再站一会儿,他想和她说说话儿。他可以问她的学习情况,可以问她喜欢听谁的歌,如果他们能聊一会儿,分别时,他就可以大胆地拥抱一下她,就像两个老朋友那样,也不至于唐突。她多么纤弱啊,她的肩,她的手,她那打了褶皱的衣角。

可姜正午终于没有开口,他看着她,响亮地吞了一坨口水。他让她离开了。她走上二楼的台阶,在窗口回头往外看他,他站在树下,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姜正午缩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上。书上说了,倒退走对治疗腰椎病是大有裨益的,他还要继续做这项运动。

一连几天,姜正午在郊外河边的空地上锻炼,都没有看见木老爷。要在往常,最多隔一天就能在河边看见木老爷,他要么遛鸟,要么出来闲逛,看广场中央的老太婆们打太极拳。这几天,却不见木老爷的身影。这天,姜正午做完锻炼,没有立刻回家,他想去胜利社木老爷家看看。

从公路上下来,姜正午没有拐过去走那条宽敞的土路,而是像上次跟着木老爷那样直接踏上了菜地间的田埂小路。遇到那十来条水沟,他自然要停下来,吸一口气,唰啦一声,从这边飞跃到那边去的,他像个孩子,玩得很开心。

从田埂来到土路上,姜正午看见脚下有一块石头,或是一坨牛屎,或一根桔梗,他都会把它们想象成一条水沟,空跳起来,飞跃过去。在没有水沟的平地跳跃,姜正午模仿得有板有眼,他比有水沟时跳得高一些,他发现跳得越高,越像能飞起来,如果先缓冲几米,在跳起时,双脚在空中点踩几下空气,整个身体就能滑翔得要远些,他双脚弹起来,上升,在空中打了个停留,又落下去;他跃起时,大地,庄稼和树,往下落陷;他跳得越高,它们坠落得越深,但地球引力又把他的双脚扯下来,双脚一落地,大地仿佛又回弹复位。

姜正午觉得好玩,他尽量地跳得高一些,仿佛这样他就与地球引力对抗得猛一些。

一个人,只要他双脚跳起来,就是与地球对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一点,就更乐此不疲了,简直忘记了腰部的不适。

菜农的马车停在大路边,姜正午边跳边玩,吸引了路边好几匹马的注意。这几匹马引颈观望,侧耳倾听,毛茸茸的长耳朵不时地扇动,它们佩戴辔头,马鞭插在车轭上。菜农们用长方形的大竹筐装新鲜的蔬菜,他们把装满蔬菜的大竹筐搬到马车上。大多数正在忙活的菜农,都注意到大路上这个蹦蹦跳跳的青年,只有两个搬运竹筐的中年夫妇,来到马路上,用绳子捆绑马车的蔬菜。姜正午这时正好走到他们跟前。

“小伙子,你要到哪里去?”

姜正午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笑着说:“我到胜利社去。”

“胜利社哪户人家是你亲戚?”

“老木头家,我们是朋友。”姜正午用手指了下前方不远处的木老爷家的房屋说。

他刚说完,中年妇女就拿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姜正午,见姜正午看着她,那妇女便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姜正午觉得有点奇怪,他朝前走了几步,摸着脑袋瓜子又回头看,正好和紧盯着他后背看的妇女的目光撞在一起。姜正午停下脚步,只见那装完了马车的中年男人向他挥手,意思是让姜正午走自己的,他们要回到菜地里忙活去了。

姜正午没有走院门,他绕到木老爷家的大门前。他敲了两下门,屋里没动静,他试着用手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门原来没有上闩,只用一把椅子从背后抵着。姜正午把门推开得大一点,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后院走到前边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姜正午很快想起他是见过这个女子的,上次他离开木老爷家,在菜地间的那条大路上,那个穿蓝色风衣手提活鱼的女子就是眼前的她。姜正午想:她应该就是木老爷提到的养女。

“你找谁?”女子问他。

“嗨!我叫姜正午,我找你父亲。”

“进来吧。”

这个漂亮姑娘把姜正午引到后院,姜正午看见木老爷正躺在小花园草地边的一张藤椅上晒太阳。

“木老爷,您在晒太阳呢!”

“谁啊?”

“是我,我是正午。”

姜正午快步走上前,俯下身子说。

这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像一摊破旧的衣服。

木老爷这次穿的是一件宽松的黑毛衣,下身穿浅灰色的呢绒裤,没有戴那顶黑深的大毡帽,头和脸全露在外面。头上只有稀松的几根白毛须,两只小耳朵蜷缩着,像干枯的黑木耳。满脸照例横贯着深浅不一的皱纹,还未开口说话,那温暖的笑容已经堆积在脸上了;下巴那儿还有七八根硬如铁丝的白胡须,直插进坑洼的皮肉里。木老爷就像一只死老鼠,瘫陷在藤椅里。

“正午小兄弟,你来啦!”木老爷喉咙里咕哝了几下。

领他进屋的姑娘已经从院前边的石桌那儿提溜过来一把小椅,请姜正午坐下。

“这是小女木清,在城里卫生院工作。”

“你好,我叫姜正午。”

姜正午转过身来正对着木清的脸,他伸出了左手,突然又觉得与女孩初次见面用握手的礼仪好像不合适,他又迅速缩回了左手,微弯了下腰说。

“你已经说过你叫姜正午了,你就是每天清晨在河边倒走的那个人吧。”

姜正午点点头。

“我见过你,上次我拜会完老爷子回去,在菜田边的大路上,你正好从城里回来。”姜正午说。

木清抿着嘴巴对姜正午象征性地一笑,面容很快又恢复到冰冷的状态。

“那天你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穿蓝色风衣,手提袋里有两条鱼。”

“是的,你还记得挺清楚。”

木清并未表露出惊讶,依然是一副冷面孔,不时又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她站在太阳底下,仿佛这世界都在她眼皮底下,她通世俗懂常识,对一切都能安然处之。

这时窘迫的是姜正午,他心里责怪自己,怎么不含蓄一点呢。

“正午,别只顾着说话,坐下来吧,喝口水。”木老爷向姜正午摇摇手,身子没有动。

木清向花园北面的两间木屋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往上捋袖口。

“我有些日子没见您去河边溜达,怎么了,是身体不适?”

“哎呀,人老了,全不中用了,前阵子翻整屋后面的小花圃,流了一身汗,当晚又出门吹了一场风,一下子就病倒了,全身上下使不出力气,胸口闷得慌,一天吃不了一口饭。”

木老爷说着,从藤椅扶手上捉起一块手帕,擦拭两个眼睛不自觉流出的泪水;然后手帕从中间对折,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再从中间上下对叠,抹了抹嘴角的痰水。

“人老了,不顶用了……”木老爷边擦边咕哝道。

木清从屋里出来,怀里抱了一床棉被和几件旧衣服。她要去清洗这些衣物。她从他们面前的园路走过,向前厅走去。今天她只穿了一件绿色打底衫和一条黑色紧身裤,打底衫往下扯直,遮住半个臀部,这是一个小巧而又圆翘的漂亮的臀,简直美夺天工,真不知道是如何长出来的。

“木清真能干。”

木老爷点点头,“我生病这些天都是她在照顾,忙前忙后,手脚一刻都没闲着,倒也没听到什么怨言。”

“她勤快,也很漂亮。”

姜正午把头伸到木老爷面前,小声说。

“说是养女,也是表侄女,她原是我母亲老家那边一个姨老俵的六姑娘,家里娃娃多,怕养不活,见我一个孤老,就过继给我做女儿的。”

“您的家人呢?”

姜正午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第一次来这里,他无意中也曾问过一句,木老爷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他想老人家若无意告诉他,他绝不会再聊这个话题,他隐隐觉得老人家似乎欲言又止,说出来是回忆的痛楚,若不说下去,又仿佛是失礼的;更多的可能是,老人家只是不确定眼前坐着的人,是否是个合适的听者。他张开嘴巴时,唇上下拉出一丝丝痰线。

“都不在了,早些年就不在了,也许都飘进天堂去了。”

木老爷两眼盯着姜正午,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五六颗暗黄的牙齿。

“好人都能进天堂。”

“我记得是年的秋天,那时农村正在搞土地改革,我家被划分为地主。又有一个姓甫的长工举报,说我家是土豪劣绅,欺压过他。就这样被定罪了,被批斗啊,戴高帽啊,在乡里被村民押着游村啊!哎,真是受尽了侮辱和折磨。我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子,在我面前放一把椅子,他爬上椅子,站起来,对着我的脸,打个九个耳光。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我妻子捱不过去,吃砒霜死了。我们的一对儿女先是躲到妻子的娘家,后来又听说跑到外面去躲藏,从此杳无音讯……”

“您找过他们没有?”

“怎么没找?找了十几年,一双脚能走多远,我就找了多远,没有线索啊,一点对我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这两个孩子很聪明,知道在外婆家早晚藏不住,两个人手牵手往山外的世界逃去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要是还在世上,早应该回到家乡……”

木老爷几度哽咽,说到这儿,又用那块手帕擦拭眼角,这泪水不知是先前一直自然流出来的液体,还是从心底最痛处涌上来的悲伤分泌物,总之是掺和在一起,姜正午看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既然是逃到外面去了,肯定是活下来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捎回音信,怕是有所顾虑。”

木老爷把手帕捏在手心,又认真地看着姜正午。

“他们俩也许都组建了家庭,算起来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子孙都有了,他们哪里走得开;也许他们心存愧疚,土改结束后的那几年,他们心里还有被批斗的阴影,就没有回到胜利社;后来年数长了,又怕回来不知如何面对您,所以就拖着熬着,没有回来孝敬您。”

姜正午这么安慰他。

“正午,照你这样说,他俩还都活在世上。”

木老爷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天灾人祸的年月,两个娃娃在外头孤苦伶仃,如何撑得下去?”木老爷管自说着,不停地摇头叹息。

“如果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回来或不回来,我都是罪人。”

姜正午又坐了一会儿,见时候不早,打算告辞离开。

木老爷双手撑藤椅扶手,从椅坑里站起来,他叫姜正午不要着急离开,他要留他在家里吃饭。

木老爷从藤椅上爬起来的动作是:手支着椅靠,上半身平移向前,顺着头往上,佝偻着腰身站起来的,他的上衣因此向脖颈皱缩,露出了腰身的肌肤,姜正午看见木老爷的腰上有一个棒棰型的黑色伤疤,大伤疤的线边上,还支连着一些细小的疤痕,乍一看去,像只晒干的大蜈蚣。姜正午吃了一惊,他手扶着木老爷的胳膊,轻声问道:

“木老爷,我看见您腰上有一个大伤疤……”

木老爷喝喝一笑,用左手向上掀开了衣角,露出整个腰身和大半个后背。姜正午惊得张大嘴巴,目光一时盯着木老爷的腰背,一时盯着木老爷的脸看,都忘了嘴巴还大开着。木老爷的后背有六条明显的线型疤痕,有一条一直延伸到腰部以下,被裤腰遮住;而右腰和背部中间还有两处像大蜈蚣样的疤痕。

木老爷告诉他:

“线条型的伤疤是?了盐水的柳条鞭子抽出来,另外三处像蜈蚣模样的伤疤是一只成年花豹子抓伤的。”

至此,姜正午终于从木老爷口中第一次听到有关豹子的信息。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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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夫

年12月生,云南丽江人。

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滇池》、《边疆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广州文艺》、《小说月报》等刊物。

年获滇西文学奖。

年获第十届滇池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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