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山老汉被人从山坡上喊回来的时候,一直懵懵懂懂地搞不清为啥事。当时老汉正弯腰撅腚地刨土,就听见顺生鬼喊呐叫地喊他快回村去,情形就像他家的房子被烧了、娃娃着水淹了样急切。成天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山,德山老汉也木讷、笨拙成大山了。顺生拽着他的袖子下山来,只知道有个大官要见他,想不清这个大官为啥要见他,也没杀人放火抢东西。想不清也就不想,反正见就是了,管人家见了干啥呢?才到坡脚,就见到村口的空场上停了十几张蒙满灰尘的小车。德山老汉是没见过一回小车的,就是大卡车,也是去年到乡政府领救济粮才看到的。这地方偏僻,走上几十里才见得到一个小村村,从来没有来过小车的。德山老汉用手摸摸细皮嫩肉的小车,心疼地咂嘴。跑这老远来干啥呢?一山的石头疙瘩,一山的黄土白尘,作贱车呢。村子过年样热闹了。才到村口就听见娃娃些叽叽喳喳的叫声,就见到婆娘些窜来窜去母羊发情样兴奋。村里光秃秃的土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贴了几排标语,那标语不是用石灰水写的土黄土黄、霉里霉气的,而是写在鲜亮的红得滴血的红纸上的,那是只有过年贴春联才用的红纸呵。咋个恁个舍得,一大张一大张贴在墙上呢。一个土黄色的村子,因了这几多鲜红的标语,变得活泛起来,就像婆娘出嫁时才穿上红袄的样子。德山老汉看得眼涩涩的流下许多浊黄的泪来,于是看人也就更模糊了,谁是谁也认不清。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似的,德山老汉将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是在看电视。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电视上的人。男的都穿着西装、穿着茄克、穿着皮鞋;女的都穿着短袖衬衣,扎着皮带,或者穿着裙子,虽然像那小车样都蒙了一层灰,还是天仙样鲜丽。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门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时金贵得很哩,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汉被村支书扯住,往一人身边引,众人呼啦啦地山潮水涌地向一人涌去。那人个子高高的,身体胖胖的,额头很亮很亮,头发朝后梳去,脸色红润,鼻梁高挺,还是双下巴呢,只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着一架又宽又大的墨镜,乡场上算命的瞎子戴的那墨镜,比起来就叫人觉得好笑了,像儿童玩具似的。那人脸上是灿灿的霭然的笑,伸出双手,就将他的手捉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道闪光像旱天扯的火闪,把德山老汉惊得七魂出窍,“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个不停。老汉茫然而站、惊魂未定,又见两台黑乎乎的机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围闪个不停。老汉的魂被摄去了,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粗壮得像条牛似的乡长温柔成小媳妇,他说这是地区的刘副专员,从城里灰尘扑扑地来看望乡亲们,来扶贫。德山叔,领导没忘记我们呐,你还不感谢。德山老汉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腰又驼,越发像鸡啄米了。德山老汉像块浮柴似的被人拥进屋去。乡长、村支书也忙着招呼大家坐。那屋里有什么可坐的呢?几个草墩,也散了草辫歪歪斜斜地放不稳屁股。乡长迅速地扫瞄了一下屋里,将一个不算歪斜的草墩抬来请刘副专员坐,刘副专员将外衣交给秘书,刚坐下去就歪了一下,差点跌倒。乡长焦躁,叫人去找凳子,刘副专员用手止了,打消了促膝谈心的念头。就站着说话。问的话都被村干部抢着答了,仿佛这家是他们的,他们比德山老汉还熟悉似的。德山老汉那屋里也真叫人目不忍睹了。那是什么样的屋呵,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最长的一道从墙根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终年的烟薰火燎,屋里黑漆漆的。楼很低,刘副专员高大的身躯往屋里一站,就顶天立地了。那楼其实是些树枝枝搭成的,七翘八凹。屋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柜门的碗柜,靠墙角挖了一个火塘,火塘边用土舂了个台阶,就是坐的了。屋不大却空旷开阔,丢个石头也打不到啥的。刘副专员这里瞅瞅、那里摸摸,脸冷得掉得下水来。神色凝重,眼里有了忧伤。屋里人多,但静如亘古。记者们也不敢乱拍乱摄了。刘副专员见火上吊着一个黑漆漆的大吊锅,吊锅里噗噗地冒出一股难闻的说不清什么味儿的气息。他揭开锅,见里面是些黑糊糊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问是什么东西?德山肚里正饿得咕咕响,这些人不来,或许早已呼噜呼噜咽进几大碗去了。心中不悦,就没好气,说是晌午饭嘛。刘副专员惊得合不拢嘴,问什么煮的。“羊贴根叶。”“啥羊贴根叶?”乡长说路边沟边长的一种叶片很厚的野草,一般是喂猪的。“喂猪的?!”刘副专员很惊愕很气愤:“你们就让群众吃这种野草,群众是猪?”乡长委屈:“这高原山区,一年不是霜冻就是冰雹,地里种啥没啥……”刘副专员恼火:“不要谈客观条件,这些我知道。”说罢起身去看堆在耳房里的粮食。有什么粮食呢?也就是不大的一堆鸡蛋大的洋芋,还有一堆新鲜的荞叶尖,再就是半瓮没碾过的荞子。刘副专员问一年差几个月的粮?德山老汉搓着松皮般的手:“差多少呢?差多少呢?”他茫然地望着大家。乡长说问你呢,差多少说多少。德山老汉甚至羞涩起来:“一年到头都饿着,说毬不清差多少。”刘副专员摘下墨镜转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圈有些红了。刘副专员执意要上楼去看,乡长想劝,见刘副专员愠怒的样子就忍了。所谓楼梯,其实就是两根手臂粗的木杆绑些木棍。人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叫人提心吊担。乡长敏捷,先上去了,费了些劲才把刘副专员拉上去。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差点连人带机跌下来。人还未到楼梯口,一股浓烈的锼臭味扑鼻而来。刘副专员本能地掩鼻,但也只是扬了下手,抓虫子似的。好一阵才看清上面啥也没有,七翘八凸的树枝搭的楼上,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鱼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乡长说他一家三口睡这儿呢,姑娘十多岁了,也挤着睡。刘副专员没说话,空气沉重凝滞阴郁而惨淡。刘副专员流泪了,浊重的泪水悄然流下脸颊,打得小楼摇摇晃晃。记者刚把镜头对准他,他猛一扭头悄然下了楼梯。在火塘边,刘副专员一语不发。他将德山老汉的小女儿揽到怀里,说好好读书吧,只有读好书才有出息。他开始搜口袋,将身上的多元全交给德山老汉。老汉惶恐得不行,这么多钱,他一生人也没摸过,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钱呢。老汉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儿,要买去做女儿呢。德山老汉莫名其妙地将小女儿扯回自己身边。木呐呆板的眼里有了惊慌,有了恼怒:“不,不,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乡长看出他的意思,说:“你把钱收下,这是刘副专员的一片心意,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帮助你脱贫呢!”刘副专员将钱压在德山老汉手掌上,镁光灯扯火闪样闪起来。随同来的人也纷纷将手伸进口袋里……二刘副专员和德山老汉一家结对子的消息,使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激动兴奋了好一阵子。村子荒寂,平日无事总爱蹲墙根、晒大阳、瞎聊。那几日德山老汉家密密匝匝蹲满山里汉子,婆娘娃娃些挤在门外,探头探脑听他们神聊。每天都有人反复地问刘副专员在他家讲了些啥、做了些啥,给了多少钱。有人认定刘副专员已收德山的小女儿做干姑娘了,结对子不就是结亲家么,结了亲家不就是亲戚了么?有人问那小伙子肩上扛的是什么玩意,会不会把人的魂摄去?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娘们往小本子上记些啥?德山老汉究竟得了多少钱,有钱不要吃味心食,拿出来打酒大家吃。德山老汉嘴拙,老也讲不清爽,老也答不明白,急得嘴角淌白沫。德山的婆娘是哑巴,哇啦哇啦地激动,乱比手势,众人不理她,任她自去激动,只一迭声地让德山买酒喝。德山忍着心疼买了酒,用土碗盛着喝转转酒,日子节日般喜庆,过年样滋润。就有人说德山的宅基风水好,地气足,早上屋顶冒出的气一团一团地不散,主富贵。不是么,人家副专员多大的官呀,和他结对子了,这对子是随便什么人能结的么。结了对子就是亲戚了,有这样的亲戚,吃喝还用愁么?德山老汉爱听这样的话,德山老汉觉得浑身舒服,德山老汉觉得腰板上的劲似乎比过去足了,佝偻的腰也直了许多,眼里的阴郁、呆板也少了许多。那些日子,德山老汉成了全村人的景仰,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义义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饭,就是喊去喝酒。吃饭必尊他为长,让他坐上八座。酒他不喝别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夹别人是不敢夹的,连村支书也尊着他。村支书家杀猪吃刨汤,只请了村长和村小的王眼镜,另外就是他。村支书在吃饭时狠劲地往他碗里夹腰花、夹猪肝,连他的亲家王眼镜也没夹一筷子。村长不断地给他敬酒,像孝敬亲爹样的。末了,俩人央着他,要他进城去找刘副专员要笔扶贫款子。村里穷得掉得下毛来了,村小烂得像猪圈,村里的浇灌渠早就淤平了。连人吃猪喝的水都要到几里外的小黑箐去挑。村支书说德山大叔吔,这事只有你办得成,乡长去都枉然,你办成了,全村人给你烧头香,给你送匾。德山老汉高兴归高兴,但他是实实在在的憨厚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心中有谱,不敢踩着鼻子就上脸。但又不敢回绝村长、支书的情,人家请你吃刨汤为甚,恁好的东西没人吃了?人家尊敬你为甚,过去连正眼也没人看你。现在你人模狗样了,不要让人背后戳肋巴骨骂先人。德山为难地搓手,一脸为难的样子,嘴里哼哼哈哈说不清楚。村长酒已上脸,猛的就发作起来:“德山老汉,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不要狗坐轿子不服人尊敬,你为啥和刘副专员结对子,不是我们牵头人家认得你是毬大二哥,现在还拿起架子来了。”德山老汉被村长吵得懵头懵脑的,急出一头的汗水,嘴哆嗦着,“我,我啥时拿架子啦?牛养……马下……才拿架子。”德山老汉委屈得老眼里蒙上一层泪花。老汉才有的一点自尊又被村长吵得丝毫不剩。村支书赶紧劝:“顺达,你咋能这样说呢。你没见德山大叔正在思考咋办呢,就西皮流水说些啥。”眼镜老王也说:“就是,就是,德山大叔咋会看着那些娃娃不管呢,他正想咋去才好呢。”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庄漠漠的,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涯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只有无边亘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坚硬如戟、漆黑如铁的几棵刺老苞树,瘦弱、孤寂地绽几个芽苞。德山老汉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着没有希望的荒凉。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无啥,种啥啥不长。荞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贱如德山老汉,但荞子、洋芋也难得有好的收成。叶片儿刚出齐,一场霜下来,荞子洋芋嫩绿的叶子,就成枯赤的叶片,手一捻,就成粉末顺手指流下来,连洋芋都没吃的了。但地还得种,德山老汉虽然答应村长去找刘副专员求人情,但节令到了脖嗓眼儿,能丢掉节令么。德山老汉就这样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着日子从一锄一锄地锄动中流失。德山老汉直起软耷耷的腰,他的腰似乎永远没有直起过。他举起手来罩住眼睛,定定的看着远方,看得眼睛酸涩了,渐行渐远直到空无的山地边上什么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高原上的荒原太空寂了,有一棵树就会有一棵树的絮语,有一棵草就会有一棵草的叹息。但荒原上只有绵绵不绝的连接远天的卵石,卵石会叹息么?当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自黄土地的另一端传来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当这样的声音渐渐消失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叹息。德山老汉这次是坚信这种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了,他就固执成一株拮曲的残树,定定地朝那地方望去。许久、许久,那声音终于由地下而地上,由混沌而清晰。那声音是一团灰尘,灰尘怪兽般在黄土地上奔突,渐渐地滚落进村里去了。德山老汉毫不犹豫地朝坡下走,他下坡时失去了往日的稳重,连奔带跌、趔趔趄趄走成童年的状态。德山老汉被卵石绊了一跤,膝盖、手掌被擦出血,细碎的砂子嵌了不少在肉里,老汉粗躁地抹抹,又飞哒哒地跑。果然,那车就停在德山家门外的敞地里。老汉认不出车的品牌和好坏,在他眼里凡是会跑的都是好车。那车前有座位后有车厢,车厢上有个木笼,里面竟站着两只羊!德山看着座仓里,隔着茶色玻璃啥也看不见。他觉得胖胖的高高大大的刘副专员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正凝神,乡长和村长出来。村长说德山大叔,你看啥?我们等你好一阵了。进屋,老汉焦虑问刘专员呢?刘专员呢?德山老汉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一个人,结成对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连乡长见了也低头顺脑的,人家对自己却始终是个笑脸。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乡长黑着脸,说刘副专员没来,人家管着几百万人的地区,你以为就像你赶乡场啥时想去啥时去。德山老汉就失望,肚里掏心掏肺地难受,手上脚上的伤就疼起来,脸色也白起来。前次来,刘副专员给了钱,又交待乡长、村长一定要好好帮他脱贫。人家连口水也没喝,老汉心里一直欠疚着。在村上,老汉见刘副专员爱吃这里的炒面。当时,村里用一个新的雪白的瓷盆抬了一盆满满的炒面来,又有人抬了满满一碗白糖来。村小最漂亮的小刘老师加水放糖搅拌均匀,用秀气的小手捏成团。村长又叫人用新瓷盆盛了清水来,请大家洗手。德山老汉看见提小本本戴眼镜的姑娘、扛机器的小伙洗了一盆又换一盆,心疼的牙齿发酸。那水是从五里外的山箐里挑来的呀,起个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村小小刘老师最先将捏成团的炒面递给刘副专员,刘副专员吃得很开心,胖胖的腮帮子更胖了,一鼓一鼓地叫老汉心疼。德山老汉认定刘副专员爱吃吵面,暗暗下了决心要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刘副专员。德山老汉手温热温热的,他想起了刘副专员握过他的手。德山老汉想起压在他手上的钱,更忘不了刘副专员说的我们结成帮扶对子,你的贫困就是我的贫困。你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的话。德山老汉更忘不了那张帮扶表,上面还有刘副专员红朗朗的章。德山老汉一辈子没用过章,他用大拇指醮了鲜红的印色一按,这一按,他的魂就永远按在那张白白的表上了。然而,刘副专员没有来。德山老汉自然失望,他瞅瞅那袋悬在梁上的炒面,连口袋也是新买了白布做的呢。乡长说德山大叔,你别瞎张罗了。我进城去开会,刘副专员买了外国高级羊送给你,这是两只珍贵品种的羊。县畜牧局也只有几对,值钱得很呵!你一定要把这两只羊喂好。记住,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政治任务,在山区要脱贫,只能发展羊子。刘副专员不放心,叫我随时将情况向他汇报呢。随行来的人将羊子从车上抬下来了。两只羊个头好大哟,羊角弯弯的,嘴唇粉红而娇嫩,眼睛外国人似的凹而蓝,蓝得深邃。羊身上的毛白得耀眼,没有一根杂毛,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山区的土羊身上的羊屎疙瘩、污泥粪草糊满一身,眼角上永远糊着眼屎,瘦骨伶仃。这外国羊咋像外国人那样高大,站着有人的腰高,神情傲慢而冷漠悲哀,像被流放的贵族。这么高贵的羊使德山老汉一下子卑怯起来,紧张起来,这羊,能养好么?就像人家白白胖胖的外国人,叫人家住茅屋吃苦荞粑粑吃烧洋芋,能壮么?乡上的牲畜站兽医按乡长的吩咐向德山老汉交待:这羊是美奥利羊,以美国奥霜羊为父本,以法国达利羊为母本繁殖而成,羊毛细度为66-77支,体侧净毛率99%,净毛量15公斤,体侧部毛丝自然长度30厘米左右……德山老汉听得脑壳胀大,手脚抽筋。乡长烦躁,对畜牧兽医吼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孔夫子的鸡巴文皱皱的了。你讲的我都记不得,不要说德山老汉了。你讲点通俗好记的,咋个才喂得好这羊的经验,让老汉照着去做。”年青的畜医脸腾的红了,口变迟钝了:春季牧草枯交替,气温寒未去,要选择背风暖和的地方,要做到顶风出牧顺风归,多吃嫩草少跑路,要给羊加钙,要给羊补体,黄豆面、红糖水、麦麸子搅拌在一起,早晚各喂一次;夏季要抓青,要做到顶风背太阳,抓腰勤灭虻,多洗澡、多梳毛、多饮水,水要清洁,加碘加盐……德山老汉听得一身起疙瘩,额上的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妈呀,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我爹活着还没这样精细呢,这羊,能喂好么?!那两只外国羊望着他,公的那只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像村上的青光眼刘瞎子。母的那只蓝眼仁多白眼仁少,像以前下放来的一个资本家的姨太太。它们眼里竟然都有鄙夷的神色,德山不懂这个词,但看出了看不起他的意思。心里愤愤:日你洋先人,老子管你土的洋的,该吃干草一样吃干草,有毬啥了不得的。乡长焦躁起来,不要念你的经了,将羊子交给德山大叔,喂好喂坏,喂胖喂瘦,喂了生儿带崽两个变成五个、五个变成十个就行,增加效益、改变贫困面貌就行。但有一句话德山大叔你要牢牢记住,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刘副专员结对的脱贫对子,喂出问题刘副专员的脸上往那里搁,我们对得起刘副专员么?德山大叔,这羊值一千五、六百元哪,是刘副专员用工资买的……德山老汉的心猛的坠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晕眩,飘飘乎乎虚弱。他感到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他的腰更佝偻了,背更驼了。乡上的人还从车上拿来一大包衣服,是刘副专员一家捐给他家的衣物,长的短的,衣裤、裙子啥都有,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老汉把个浊眼看得清纯了,一股暖流轰隆隆淌过,这刘专员呐……但心里更沉重了。乡长他们要走,村长从背后踢了德山老汉一脚。老汉突然想起村长交待多次的任务,急忙拽住乡长的袖子:“乡长,我想搭车进趟城。”“进城干啥?”“找刘副专员要笔款。”“要款?你不要丢底现形了,才送你羊子又要去要?”“不,不,是村上要的。”“周顺柱,给是你叫德山大叔去要钱?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了。要要你自己去要,德山大叔去要钱你帮他喂好羊子?”村长不敢吭气。望着乡长已上车,才愤愤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去,你时常往刘副专员家里跑,谁不知道你的小九九。德山老汉解下悬在梁上的那袋炒面,追出去,就只见一团黄尘土早已滚去很远、很远。老汉眼里有了泪水。三德山老汉才在坡上锄一会儿地,村长顺柱又火烧房子样在坡下鬼喊呐叫:“德山大叔,你快回来,听见没有你快回来,有急事哩。”德山老汉焦躁,这是咋啦,不让人活了。这些日子都绑在羊身上,一天围着羊转,荞子、洋芋该锄二遍了,却连一遍也没锄。才上坡,又有事了。村长摸着羊身子,一寸一寸地摸,比摸他媳妇还耐心。“大叔吔,这羊瘦了,在跌膘!”村长细细心心往羊身上拈草屑:“大叔吔,羊咋个恁脏,白毛变黄毛了。”德山老汉一肚子委屈,瘦,这也叫瘦?一天几次比人还吃得好,还瘦!脏,这还叫脏?自己的小姑娘长恁大还没跟她梳过一次头,这羊哪天没给它梳毛。羊喂到这样金贵,我老汉一生人也算开眼界了。摸完羊,村长火烧屁股样说:“大叔,过几天记者要来采访羊,不,采访你。刘副专员在报上写了发展山区经济要走以养羊为主的畜牧业路子的文章。记者鼻子是狗鼻子,也不知道咋个晓得刘副专员买了外国优良羊送你的消息,要下来采访。乡长这狗日的一天打几次电话来,说要做好准备工作,出了差错由我负责。大叔吔,你养羊,我闻腥,这鸡巴村长没啥干头。但这事千万马虎不得,千万千万出不得差错”。德山老汉在心里嘀咕,还敢出差错哩,对这外国贵重羊真正比对爹还孝顺了。村里的羊圈,都是在房子外头,老汉不敢让羊冻着。不晓得这外国杂种脾性,村小的最漂亮最有知识的小刘老师说人家外国的羊圈有恒温设备哩,老汉老是搞不懂啥是恒温猪瘟的,小刘教师说就是保持一定的温度,老汉仍不懂。小刘教师说你把圈砌在屋里、燃起火,火由小到大,看羊在大火、中火、小火里那种最舒服就得了。德山老汉倒吸了一口凉气,拢火给羊烤!这是他活到60岁才听说过的事。这高寒、冷凉的山区,草都长不好树更长不出。多少年了都烧海垡。这海垡要到老远老远的海子边去挖去挑,拉一车海垡要几天功夫。海垡不经烧,就是些草根根和着黑泥浆变成的嘛,一火塘海垡要不了多少时辰就变成轻轻飘飘的白灰了。高原山区的人家,连吃的都恨不得生吃了,还舍得烧海垡烤火。天一黑,一家人钻在一起,抖抖索索混到天亮。圈是得砌的,这老高山区的夜晚,白霜一层一层降下来,连荞子、洋芋的叶子就会凌成枯赤的卷缩的干叶子,手一捻就成灰。本地羊世世代代整惯了,挤在外面的圈还过得去,但冬天都要冻死好些。这金贵的外国爷们娘们不冻死才怪呢。德山老汉下决心砌圈。没有材料,把隔墙拆掉,拌土和泥,老伴咦哩哇啦乱激动,拌泥拌得起劲,小女儿喜欢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国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一会儿搂着母羊的脖子,一会儿给羊搔痒,恨不得跟羊亲嘴。忙乎了一天,圈砌好了。小女儿把圈扫得干干净净的,怕土墙脏,又去村上的杂货铺买了几个纸盒,拆开、钉在土墙上。没有干净的垫草,去跟村长家要,村长倒大方,叫拿就是。村长老婆叽哩咕碌地不高兴:喂得起羊子打不起草,我们又不是哪个大官的三亲六戚,人家又没给钱又没给衣……村长威风,说闭住你的×嘴,再说老子煽烂你。当晚那羊却怎么也不睡,在圈里咩咩、咩咩地哀嚎。到底是外国羊底气足,那咩咩的叫声又大又长又哀怨,还一波三折凄凄楚楚哀哀怨怨。也许它们想起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故乡,也许它们哀叹它们不幸的身世,怎么一下子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般的荒山野岭。令他们百思不解的是这么荒凉这么贫瘠这么艰苦的环境竟然有人生存,还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人痛苦了会悲泣,羊痛苦了会哀嚎。长夜漫漫,外面的高原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狼嗥般呼啸,美利坚合众国的羊又惊恐又寒冷又悲哀,再不高声鸣叫高声喧泄,它们怕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德山老汉悉悉索索从楼上摸下来,自古以来这高原山区就没有过电。天一黑,人就进入万丈深渊了。他燃亮煤油灯,这灯除了小女儿做作业外是舍不得点的。老汉心烦,这羊好说比人还金贵么?圈就在屋里,还铺了从村长家挑来的厚厚的冬茅草,干生生的、暖和和的,还叫个毬。但老汉立即自责,这羊可是人家刘副专员花了大价专门买了送自己的。人家和自己无缘无故、非亲非戚,恁大的官,见自己又是握手又是问寒问暖。村长、乡长够凶的了,人家连个手都不跟他们握。人家是为自己好呵,要不然你穷得只剩下裤裆里的两个蛋子叮当响,关人家屁事。喂不好这外国羊,对不起人呵!这样一想老汉心里就不烦了。他摸进羊圈,温柔得像摸自己小女儿的脸蛋一样摸羊的头、摸羊的脸、摸羊的身。老汉喃喃:“羊呵,你们来到这寒门小户,实在是遭罪了。我也不晓得你们那外国是啥样子,反正比我这儿好。来了就要安心,人家当年资本家的姨太太细皮嫩肉水灵灵的,还不是要过日子。再苦的日子,过惯就好了,过惯就惯了。美利坚合众国的羊似乎天生就会外语,它们似乎听懂了德山老汉方言极重的山区中国话。它们温顺一些了,那只外国母羊还伸出粉红细嫩的舌头舔了舔老汉的手。这仅仅是一种友谊的表现也使那只健壮的公羊嫉妒,它用屁股狠狠抵了母羊一下。母羊赔情似的舔了舔它的鼻子,它才老实了。可是温情毕竟代替不了严酷的现实。这西部高原上的高原风太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从门缝里、从墙缝里吹进来,连德山老汉都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冷得一身乱抖,连擎在手里的煤油灯里的煤油也泼洒出来。这狗日的天气。老汉狠狠地骂着,起身去找东西塞墙、门枋上的缝。老汉用山茅草将墙上的缝塞住了,门上的缝却怎么也塞不好。两只羊冷得咩咩地乱叫,浑身抖个不停,眼泪涎水断线地流下来,粉红的嘴唇冻得乌青。老汉摸摸羊的脑门,不好,滚烫滚烫的,怕要病了呢。老汉心里愈发地急,日它先人板板的风哟。你将我的外国羊冻坏咋个了得哟,你叫我咋个对得起刘副专员哟。老汉哼叽着不晓得咋个办,这时小女儿、哑巴老伴也起来了。哑巴老伴又比又划叫德山老汉心烦,推搡着叫她去睡。老伴硬是不去,将个身子搂着那只母羊,想以身子去暖和羊,那羊仍然抖个不停,把头朝老伴瘪塌塌的胸口偎着。哑巴老伴心疼不已,扯起披着的旧夹袄披在母羊身上,她穿着背心更是冷得打抖打颤。小女儿也学着她妈的样子温暖另一头羊,老汉看着淌眼泪。老汉突然蹬蹬蹬地爬上楼,将藏在墙角的刘副专员送的那包衣服找出来,那些衣服都挺新的,老汉一辈子连见也没见过,更不用说穿了。衣服拿来时,小女儿找出一套粉红的衣裳要穿,老汉硬是不让。不年不节的,穿恁好的衣服不是作贱么?老汉任着小女儿流泪,就是不让穿,非要留着过年才穿。现在老汉也顾不得许多,小女儿不穿不咋个,羊可不能冻坏了。打开包裹一看,尽是单衣单裙,摸着滑溜溜的,提起来长索索的,抖抖的,也不晓得是毬啥料子,合起来一小把,穿在身上挨纸差不多。老汉心里一震,刘副专员也不富有呵,连点厚实的衣裳也舍不得买。他狠狠心将这些衣裳裙子裤子朝两只羊身上一件一件压上,这两只羊变得像马戏团里的羊一样滑稽可笑了,红的绿的衣裳裙子盖在它们身上,实在惹人好笑。但事实令人笑不起来,那些薄若蝉翼的衣裙虽然不少,质地也高贵,就是不御寒,随着羊子一阵比一阵剧烈的抖动,那些滑溜溜薄菲菲的衣裙全抖落在地上了。急得跺脚的德山老汉想起了村小小刘老师的话,恒温。恒温恒温,就是拢火嘛,把火拢得不大不小,羊子觉得舒服就行,德山老汉此刻颇有大将风度,他比着手势让哑巴老伴去门外搬海垡。哑巴老伴哇啦哇啦地比手势,就是不去。老汉明白她的意思,这海垡来得不容易,越来越少了,到山后的海子去挖海垡,来回十几里路,要请马车去拉,要付拉车的钱。平时煮饭都是凑合着煮熟,恨不得啥东西能生吃就好了。老伴、女儿和他的双脚,经常被凌得开老宽老宽的口子,钻心地疼,也舍不得拢火烤。裂得实在凶了,拿针线来像缝衣服一样缝拢。现在,却要拢火给羊烤。……德山老汉不耐烦像她解释,他打开门,自己去搬海垡,让小女儿帮他一起拢火。火拢燃了,海垡在初燃时烟很大,两只外国羊呛着眼泪长流,公羊说上帝,这那里是羊过的日子哟,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宁愿死。母羊说闭住你的嘴,你没见人家为了我们什么都豁出来了,羊哪,要讲羊心。它们流泪、咳嗽、争执。浓烟呛得德山老汉浊泪长流、焦躁不已,老汉听见羊在咩咩叫,羊在咳嗽,心中鬼火窜起,恨不得过去狠狠踢它们一顿。日你外国羊的先人,你们倒比人还金贵了,老子几十岁没人服伺倒一天到晚孝敬先人一样来伺侯你们了。皇帝的龙子龙孙也没得你们舒坦,老子今天先踢了再说。老汉走到羊圈边,那外国公羊看出了他的险恶用心,白马王子一般窜到母羊前边护住母羊,母羊好一阵感动,心里的暖流汩汩流过。老汉见这外国公羊鬼子瞪起凶狠的眼,低着头,架起角,蓄势拼搏的样子,老汉气不打一处来,也后退两步,蓄起力量正准备狠命踢。突然,小女儿一声尖叫:“爹,踢不得呀,这是刘副专员送我们的脱贫羊呀。”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就像有人从上面狠劲给他脑袋一巴掌,把他打得清醒过来。老汉眼里浮现出刘副专员高高大大、富富泰泰、和蔼可亲的脸庞,浮现出紧紧握住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脱贫的情景。他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颓然地蹲在地下,喟然长叹一声。海垡火慢慢燃起来了,浓烟散尽了,暗红暗红的海垡火使屋内温暖如春。海垡是海子边的草根腐烂而成的,燃烧时有股很好闻的气息淡淡的带有草根带有海子腥味的气味,使人非常惬意地想睡,也把人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把羊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两只外国羊在温馨的环境中安静下来,低垂着眼,想起了故乡蓝蓝的睛空,一望无垠的碧草,想起美丽的栅栏、哗哗流淌的清泉,还想起大海带腥味的风,大海辽阔得使它们想哭想哭……坐在火塘边的德山老汉也鼻子酸酸的想哭想哭……村长检查完羊圈,检查完羊的情况,说德山大叔,这羊要赶紧抓膘,乡长说羊只能养壮不能养瘦,只能养好不能养坏,你是典型呵,养不好刘副专员的脸搁那点?这经验咋个推广?记者来了咋个交代?村长走了,德山老汉蹲在火塘边,愁得眉毛结成了大疙瘩。老汉想这抬丧的外国羊难养呀。为了啥干毬恒温,家里过冬的海垡全烧完了。村长答应给他拉车煤来,这煤要从很远很远的山外拉来,价钱贵得很呐,德山一家还没用过煤呢。村长说刘副专员和其它人给你的钱在我这儿存着,用这钱来开支。老汉本想用这点钱带小女儿进城治治病,这死姑娘脸黄黄的,病恹恹的,一到晚上就发烧。那次巡回医疗队看病,医生说怕是肺上结什么核,要进城好好医一医。咳,也不管了,反正钱是刘副专员给的,用在羊子身上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该的。但要给羊抓膘,难哟……这高原上的荒原,沙化程度得很严重的了。没有植被,遍野的卵石滩,有土的地方也变成没有任何有机成份的浮土,脚踩下去陷进脚脖子。草很少,出来一点立即被羊们啃得干干净净。一匹孤独的马在荒原上踢草吃,这里的马不是啃草是踢草,没有草啃,马练就了特殊的本领,用蹄子将草根踢出来吃。德山老汉第一次将两只外国羊牵到草滩上吃草,两只外国羊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上帝呀,这地方怎么还有羊生存还有羊吃草?茫茫的卵石滩上。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份,密密麻麻的卵石看得羊眼发花,除了卵石就是卵石,卵石之间偶尔见得到断茬的焦焦的草根,从草根里泛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绿。外国羊深凹的蓝眼看见了,一点食欲也没有。公羊说亲爱的琼斯,在故乡时我听我们的主人读资料,说一亩丰茂的草地可以载畜两只,就是说可以养活几只我们这样的羊。怎么这瘦弱的草都长不出来的地方会放这么多羊?母羊神情忧郁、恹恹地不想说话,更不想吃草。她懒懒地说约翰,我不想讲话、你莫惹我心烦。你看它们,又黄又瘦,身上挂满羊粪蛋子,眼角结满眼屎,恐怕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一身的膻味腥味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了。约翰忧伤地回想起过去的日子,约翰说唉,我们的那片草场是多么美丽呵,周围的山上,全是一片片青翠的云杉,一片一片青翠的草,快有我们的腰深。一丛一丛紫云英,一丛一丛的红芍药,天上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一边吃着鲜嫩的青草,一边看着美丽的风景,嘿,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哟……琼斯说你还说呢,看屁的风景,你尽顾看我了,又脸厚,有羊无羊,就要来吻嘴唇,就要用角来摸身子……约翰说这里有一丛冒点尖的草,你来吃罢。琼斯过去看了看,一点食欲也没有。琼斯说这草咋吃呀,尽是干根根,我这嘴唇怕要被划破了。羊不吃草,德山老汉也没办法,总不能按着头去啃吧。看着草这样子,德山老汉心里着急,心里也难过。羊啊羊,你来错地点了,就像我投错了胎一样,认命吧认命吧。回到家,老汉将舍不得吃的洋芋煮了一锅,又掺了青洋芋叶、剁碎的洋芋藤,荞叶、连德山老汉、哑巴老伴和小女儿闻着都香喷喷的了,恨不得舀起来吃。可那狗日杂种的外国羊就是不吃,闻闻,就走开了;走开,又走来闻闻,还是不吃。那公羊试着吃一口,噎得眼睛像卵子直翻,母羊害怕似的退回圈里,再也不出来闻了。德山老汉真正的来了气,日你外国杂种羊的先人,老子舍不得吃的拿给你吃,你还装疯卖傻煽情,老子饿你三天,你怕见着饭凳脚都要啃几口。话是这样说,但羊真正地过了两天半仍然不吃东西时,德山老汉急得嘴上起了一层大燎泡。这龟儿杂种羊哟,你要害死人哟。老汉看见两只壮羊倏忽之间瘦了,四只健壮的脚承受不了体重,身子摇摇晃晃要倒下。粉红细嫩的嘴唇起了黑壳,老汉又焦急又心疼,拿啥给这瘟羊吃呢?老汉看看自己黑黢黢的身子皱麻麻的手脚,要能吃,就给它们吃了,可它们连闻也不会闻的。情急之中,老汉抬头看见那袋悬在楼上的炒面。这袋炒面是他费尽心血做的,准备送给刘副专员,想请乡长捎去,乡长坐车来过一回再没来过。想自己去,自从外国羊来后,出门一点都不放心,咋敢进城去呢。那次刘副专员进城后,从不赶场的德山老汉那段时间场场不拉地去赶场。黑凹村离乡场远,少说也有30里路程。老汉天不亮就起床,腰不直、腿不健、肚又饥,那30里山道就像到外国那么遥远。赶到乡场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乡场上到处是炉火旺旺的热气腾腾的小吃店,那一碗一碗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哨子米线,多少次诱惑得老汉的口水不听打招呼地流出来。但老汉无论如何也奢侈不起,一碗米线一块五角钱,一块五,可以买两斤盐了。他就走到乡场背后的小河边,掬着清凉的河水啃自己背着的冷洋芋,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直打嗝。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公鸭叫,但他还是舍不得买一碗米线或者面条吃。在连续赶了几个场以后,德山老汉终于选好一筐最好的燕麦。乡场上到处都是现成的炒面,但掺假、不干净,能送刘副专员么?他选了多少次才选中的燕麦,价钱是贵了点。但是真正的好燕麦,粒粒饱满、颗颗油亮,丢在嘴里一咬嘎嘣脆,半天嘴里还是凉凉的回味悠长的清香,这可是真正的好燕麦。回家的路上,漫长漫长的山道上多了一道风景,德山老汉驼了的背上又多了道驼峰,踽踽地迟缓地移动着,像漫漫戈壁滩上一只衰老而孤独的骆驼。在家里,德山老汉让哑巴老伴反复淘洗燕麦。老伴虽聋哑,做事是蛮认真的。水是金贵,老汉陪着老伴,半夜赶路,到离村里很远的山箐去淘洗。淘洗得没有一颗瘪籽、一粒砂粒。德山老汉又驼着燕麦到乡场上,村里没有那家做得好炒面。老汉甚至咬咬牙,买了一瓶酒、一包好烟送给乡场上做炒面做得最好的人家,央求人家一定一定要将炒面做好、工价高点也无所谓。德山老汉饿着肚子站在人家的屋里,监视着人家做炒面。很挑剔地指责这指责那,直到做出那香喷喷、甜悠悠、口感极好、回味绵长、油性十足的炒面,他眯着眼尝了一小撮满意得直咂嘴才算完事。于是,那炒面成了他家的珍品,成了他的渴慕和思念。小女儿眼巴巴的望着悬在梁上的口袋,嘴角流着涎水,小猫样蜷缩着,看得老汉心疼。好几次他都动了念头,想让她吃点,但想想又忍了。人是贱畜牲,有个开头就难得有结尾。老汉怕小女儿尝到好味道了,忍不住要偷偷地吃。看到炒面,老汉就想起刘副专员,想得钻心钻肺。刘副专员对自己的大恩大德,一辈子都还不了。这袋炒面却一直送不出去,都是被鬼羊子拴牢了,他想这外国羊子肯定喜欢吃炒面,连刘副专员这么大的官都喜欢吃,你再是外国羊,始终是羊呵。望着日渐衰弱、消瘦的羊,老汉想只有喂炒面了,他心中很沉重很愧疚。刘副专员,老汉对不起你了。我只有把这炒面给羊子吃了,喂不好羊,是我的罪过呵,以后我一定再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你。约翰对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炒面不知如何下嘴。琼斯、约翰说这是啥玩意儿,闻着挺香的,就像我们闻过的汉堡包的味儿,你是不是也来尝尝。琼斯说约翰,我实在没有胃口,我现在见啥厌啥,我怕是要死了。昨儿晚上,我梦见了我死去的爸妈,它们在向我招手呢。约翰焦躁,你别胡思乱想了,几天没吃东西,你弱得出现幻觉了。不管咋说我们总得活下去,那个刘副专员跟记者说我们还要生儿育女呢。琼斯说做你的梦罢,我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我真想找我的爸爸妈妈去了,琼斯哀伤地流下了泪。约翰急了,说琼斯我先吃,你也吃,为了我们的爱情你必须吃,否则我就死在你的脚下。约翰悲壮地把嘴伸到炒面碗前,像个赴难的勇士。它猛的吃了一口,那炒面太干太干没有一丝水份,呛得约翰猛咳不止,涕泪横流。琼斯焦急万分,不断地用嘴唇去吻它,去舔它,用背去撞它,去拍它,两只羊像发情样在圈里转圈子。德山老汉见状也焦急,抬瘟的不会吃干炒面,看来还是要和水它们才爱吃。老汉赶紧舀了一瓢清水,公羊低着头猛吸了一口,才止住了咳。德山老汉想到刘副专员吃的炒面,那是小刘老师用手捏出来的,掺了白糖,捏成一团一团的。德山老汉笨手笨脚地捏,也不是什么难事,尽管形状不好看、呲牙裂嘴的总成团了。老汉用手托着给羊吃,公羊碰了母羊一下让母羊吃。德山老汉不知道羊的爱情,说狗日的,连这也不吃呀。母羊香甜地吃起来了,母羊吃得秀气而文静,公羊伸嘴过来叨了一个炒面团。老汉笑着骂,我以为你狗日杂种成神仙了,不会吃了。羊开始吃东西了,德山老汉的心情一点也不愉快。啥子杂种羊哟,专门吃好东西,人也吃不起的东西。像这样养羊,脱毬啥贫哟,不把这点家底折腾完才怪呢。这个念头一闪,德山老汉心里就不安起来,咋能这样想呢?咋能这样想呢?你是把人家刘副专员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尽管后来德山老汉往炒面里掺的水越来越多,尽管在炒面里掺的荞叶、洋芋叶、野草野菜越来越多,那袋炒面还是吃完了。村长摸呀摸的,站在羊的前面了,看到羊的脑袋了。“妈呀,你这是咋个搞的,羊的脑袋咋个了,咋个血糊糊的一片?!”村长眼睛瞪得卵子大,急得直跺脚:“你说,你说,这是咋个搞起的,这是专员送的羊,你给晓得?这是外国羊脱贫羊,你给晓得?老辈子,你瞎毬整,整出问题你自己兜着,羊子被整成这样,不是小事哟!乡长晓得,不扒我的皮才怪呢。”德山老汉被村长骂得一楞一楞的,德山老汉委屈得想流泪,德山老汉觉得这日子被外国羊搅得过不下去了,多年没流过眼泪的老眼里泪花在转,心里闷闷的坠坠的难受…………炒面快吃完的时候,德山老汉觉得光吃炒面也不是办法,就是把这房子扒了卖掉也喂不起这两只羊。况且炒面上火,羊吃多了拉不出屎,拉不出屎羊憋得难受。羊的肚子越来越胀,再胀就麻烦了。请兽医来看,兽医给了点麻黄素,说这不是办法,羊再不吃青草,就要出事。青草呢,这方圆十几里尽是光山板板,家家的羊饿得瘪骨瘪肉的,肋巴骨都数得清楚。一放到坡上,贼样的慌里慌张乱啃,连草根也啃得差不多了。儿多母苦,当年老母亲奶自己时,正是春荒,哥三个抢着咂老母亲的老瘪奶,连血都咂出来了。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咋个也不吃这种草。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看来只得到花鹿坪去放了。花鹿坪离村有三十多里路,那里人烟少草长得好。但那里蚊虫多,没吃没住的,必须连人一起去。但那里晚上冷,又没有房子,人呢到是将就着搭点棚棚弄点草整床披毡就行了。可这杂种外国羊烤惯了火,不冻伤才怪呢,得了病更麻烦。德山老汉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小女儿聪明,说爹,租马来驮羊,驮到那里吃完草又驮回来。德山老汉气得给小女儿一巴掌,马驮羊,这怕是黑凹村几千年没有过的事,你爹一辈子也没骑过几回马,你妈是要饭要到这儿捡来了,也没骑过一回马。好了,这羊爹爹羊妈妈到骑马了!老汉说归说,气归气,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小女儿的建议。三十里路,来回六十里路呢。人倒是走得起,可这外国杂种羊走得去吗?你看它们那娇贵样儿,如果有汽车,怕要坐汽车呢。德山老汉忍着疼,把刘副专员托人带来的钱拿出来租马,这钱老汉捏得死紧死紧,想留着有时间带小女儿进城检查病,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现在而今眼目前,羊子是最重要的。马租来了,两匹。外国羊体型大,乌蒙马个头小,一匹马只驮得起一只羊。放马的周万山听说是驮羊,惊得眼睛卵子大,不晓得老汉得了啥毛病。马驮羊,活几百岁的人也没听说过老汉的爹妈在世怕也舍不得这样。惊归惊,怪归怪,但当老汉把硬扎扎的票子拍在他手上时,他也没表示拒绝。蓝天悠悠、白云悠悠,贫瘠的高原都贫瘠,唯独这湛蓝的天,悠悠的云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天蓝得幽远,蓝得纯粹,蓝得令人心醉,也蓝得令人伤感。坐在大团萝里驮在马背上的约翰心情异常舒畅,马背一摇一摇的,像坐在婴儿的摇蓝里。约翰说:琼斯,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摇篮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摇蓝的滋味了。就是在美国,我们恐怕也坐不了马呢。中国人民真友好,这老汉真厚道,我想作诗了呢。琼斯说别酸溜溜的了,约翰,我们坐马,老汉走路,这合适吗?你没见老汉背着那袋洋芋,走得那么艰难吗?琼斯,约翰说,你别假文假醋的了。你晓得我们能坐马,不是因为我们是外国羊,而是因为我们是刘副专员送的外国羊。老汉不把我们喂好,对得起刘副专员吗?村长、乡长不把我们喂好,交得掉差吗?你没听见刘副专员对记者讲我们是样板羊、脱贫羊吗?你呀,啥也不懂。琼斯忧伤地说约翰,我真的弄不明白为啥要把我们弄到这儿,中国这么大,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多的是,这里生态这样差,连本地羊也没吃的,咋发展呢?我真不愿在这里生儿育女,我们的小宝宝生活在这里,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真怕它们会夭折在这里……,唉,不说了,也许连我也活不下去了。约翰烦躁起来,琼斯,你别老是这样好不好,你不是说过羊要坚强一点,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纯洁的爱情,在哪里都可以快乐的生活?琼斯锐声叫起来,求求你,约翰,你别说了,我现在最怕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活都活不下去,还爱情个屁。你要爱谁我不管,这里中国母羊多的是,你去爱你的吧,别烦我。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花鹿坪。不错,这里的草是比黑石凹的好多了。黑石凹的草地经过多年的开垦,早就风化得像戈壁滩,残存的草地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风一起,风化的沙土一团一团卷过来,厚重的泥沙将草地覆盖住,沙化的土地连一星半点的水也存不住,草还咋长呢?这里的草是连片的,虽然周围的风沙已漫卷过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但毕竟要比别处好一些。但令德山老汉惊诧不已的是这里的羊怎么会这样多呢?老汉多少年没放过羊了,十多年前他为村里放过羊,这里是羊抓膘的地方。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场延伸到天的尽头,那时,这里的草是多么繁茂,多么的青碧,草深的地方有羊的腰深,羊用不着走多远就吃得肚儿滚圆。草场上有许多自然流淌的清粼粼的小溪,绿草丛中有一丛丛耀眼的小花,羊渴了,头伏在小溪里就可以喝到清粼粼的水。现在小溪咋没有了呢?那时宽阔的草场上羊群很少,只有水草不好的村庄才会来这里放羊抓膘。现在的羊咋个这么多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羊,羊们仍然贼慌慌地抢吃青草。唉,才十多年呀,像这么多的羊来啃青草,这片草场也长久不了多久了。约翰比德山老汉还失望。约翰说琼斯,我以为我们会到一个繁花丛丛、水草丰茂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遇到美丽的小河,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潺潺的水流摇碎了蓝天白云,水里的小鱼成群结队,水里的卵石波光粼粼。当夕阳悄然落下,天边的晚霞灿烂无比,夜莺已在草场深处唱歌的时候,我俩顺流而行,呵!多么美丽的草原,呵!多么诗意的风景。哪时,我俩已经冰冻的爱情就会复苏,生命的激情正喷薄而起……唉,你看,草是比黑石凹好点,但这么多羊,我们抢得过它们么。琼斯本来也是充满希望,心怀憧憬,见到这状况,琼斯也失望极了。但多少天没吃过青草了,羊不吃青草还算羊么。琼斯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难受,消化不良、肠道发炎、食欲衰退、体弱神虚。琼斯悲哀地想到吃不到新鲜的嫩草,自己的皮肤已经很干燥,容颜憔悴,神情疲惫、迅速衰老。一闻到青草的清凉的气息,琼斯就兴奋起来。但这里的草太稀,羊太多,琼斯不想和本地羊去抢青草。羊么,也要有羊的尊严,羊的羊格。美利坚合众国来的羊,去和本地羊抢青草,太不雅观了,太不自重了,太掉价太没身份了。约翰看出琼斯的心思,嘿,这美丽的羊姑娘哟。约翰说琼斯,我们继续走吧,反正我们已经坐够了马,腿也不酸,多走走吧,到草场深处,那里一定有鲜嫩的草,一定有清凉的水,走吧,走吧,我美丽的公主哟。到了草场深处,草果然比外面好一些了,但羊也不见得少。多少天没走动的琼斯不想再走了。约翰是男子汉,是白马王子,约翰就让琼斯在原地休息,它蹦蹦跳跳去找好草,好不容易找到一滩好草,那里却早有几只本地羊在吃草。约翰顾不了许多,招呼琼斯过去,满心欢喜地正想吃草,几只本地羊却恼怒了。长着山羊胡子的一只公羊说:这是那里来的外国杂种,招呼都不打就来吃草了。我们跑了老远老远,腿都跑肿了。这点草还不够我们吃,你们还来抢草。一只火气旺的小公羊说不要饶它们,把它们赶出去,不听招呼就打毬狗日杂种。一只老羊说算了算了,它们也不容易,千山万水的从外国来,还不是混口吃的,大家将就点吧。壮羊说就你会做好羊,我们不管毬它哪里来的,反正不能和我们抢吃!众羊说是的是的,它们不走,打断它的羊腿。琼斯听到它们的话,琼斯恐惧极了。别看它们瘦,打起架来它们凶得很呀,拼了老命也要打赢。琼斯说我们走吧,约翰我怕。我不吃草了,走吧,走吧,我求求你了。琼斯的惊恐哀求激怒了约翰,约翰男子汉的自尊和保护恋人的心情使它丧失了理智。约翰羊眼血红、怒气冲冲,决心奋力拼搏。琼斯哀求它,阻拦它,甚至跪下了一只羊腿。约翰丧失了理智,它也不发表宣言,冲出去就要打架。这几只本地羊本来就气不顺,这还了得,欺侮到家门口来了。几只羊一起出击,那只老羊劝也劝不住,倒被它们抵了角,气咻咻地不管了。约翰虽然高大,体格也比它们好,但它毕竟很长时间没好好吃过料了。毕竟没跑惯山路,几只本地羊从几个不同角度来抵它,它左躲右闪,前进后退,跳跃腾挪,发狠使劲,但总不是几只本地羊的对手。琼斯急得哭起来,跑来相劝,约翰气得用屁股将它抵出包围圈。激烈的羊战在乌蒙高原展开,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羊角砰砰相撞的声音使人胆颤心惊。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伤了腿,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破了肩,受伤的羊更愤怒了,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轻伤不下火线,活着战死了算。不杀仇敌誓不还。“砰砰砰”战斗声传得老远老远。等德山老汉气喘吁吁赶来时,战斗正在白热化,约翰的前额和角后被抵伤了,血汩汩流着,红了眼的约翰乱冲乱抵、战场上一片纷乱。气急败坏的德山老汉用牧羊鞭左抽右打,费了老半天的力,才将杀红眼的几只羊分开。德山老汉心疼地撕下衣襟为公羊包扎,老汉懂药,去寻了些止血的草药用嘴嚼碎了,敷在公羊的伤口上。琼斯急得去抵公羊,这怎么行呢。口里的细菌多得很,伤口发炎怎么办呢?但约翰的伤口终于没发炎,倒是慢慢地结了痂,在脑门上多难看。琼斯没有遗弃毁了容的约翰,琼斯更敬重更喜欢勇敢的约翰了。村长看到公羊头上的伤疤大为恼怒,羊子打架并不稀奇,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事,但这羊与羊不同呵!明天记者来,把头破血流的羊照下像来,那就完了,一切都全完了。刘副专员的脸往那里搁呢?自己负得起这个责么,乡长也负不起这个责。乡长狗日的自己不来看,随时用电话遥控指挥,我成了他的听差了。羊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壮不能喂瘦,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命令,是纪律!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村长在屋里转出转进也想不出啥好办法,他只好叫德山老汉将羊圈彻彻底底打扫好,将羊彻彻底底洗个澡。老汉咬着牙忍着累到离村里几里的地方去挑水,一挑水不够挑两挑。小女儿去向小刘老师要了一小袋洗衣粉,她和哑巴娘把羊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牵到太阳地里晒毛,用梳子梳理,像打扮新娘一样细心。村长在家里一直没睡着,公羊脑袋上的伤疤是藏不住掩不了的。日他妈,这些杂种羊,你要抵抵在胯下、肚皮下要不得,偏偏朝显眼的地方抵。记者一来就会发现,这事让记者回去跟刘副专员讲了,咋好交待呢?拍下照更恼火,这事要砸锅。村长想呀想,半夜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去参军,全村人来送。他胸口上戴着朵大红花,神气活现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却踩进一个黑窟窿,心里猛的一惊,人却醒了。村长回味着梦里的情节,他觉得那朵大红花格外清晰,村长突发奇想,这不是上天的启示么,自己确实有朵红绣球,红绸扎的,讨媳妇时戴的多少年了,还放在箱子里,明天将红绣球戴在公羊受伤的额上,不是就将伤口遮住了么。记者如果问这是为什么,就告诉他这是山区的风俗,新来的羊都要戴红绣球,表示吉祥、安康,表示繁荣、兴旺。只是光公羊戴不行,母羊也要戴。村长将婆娘喊起来,叫他找截红布扎红绣球,婆娘哼哼叽叽不乐意。村长鼓起牛眼睛,说你到底扎不扎,不扎你就滚回你妈家去。婆娘虽不乐意,到底还是扎了。第二天清早村长老早就来了,把两朵红绣球紧紧扎在两只羊头上,还真像一回事。伤口不光遮住了,两只羊还变得格外漂亮。约翰说难道我们要结婚了吗,打扮得新郎新娘一样。琼斯说这下真好,你脑门上的伤遮住了,变得更英俊更漂亮更有魅力了。约翰,我想吻你,约翰陶醉地闪着眼,任琼斯的柔嫩的舌头在脸上舔。小刘老师也来了。小刘老师挺喜欢这对漂亮的外国羊,隔上几天她就要来看看、来摸摸。小刘老师惊诧地问这是咋的了,你们要给这对羊举行结婚典礼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村长说你嫉妒啦,干脆将绣球扯下来我俩戴算了。小刘老师给他一拳,去你的,你去和外国母羊结婚吧,还讨了个外国媳妇,将来还可生个洋娃娃呢。村长告饶,好利嘴好利嘴,以后谁讨了你谁倒霉。开过玩笑,说了正题。小刘老师说这羊喂好喂坏,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实还是全村的事,全乡的事。这羊德山大叔一家是费尽心思吃尽苦头的,只是条件太差了,难得喂好。你看,这羊毛洗倒洗得干干净净了,但毛色是黄的,不像才来时白生生的。村长一看,果然如此,这也是件大事,毛色黄了就像人营养不良、黄皮寡瘦的。村长急了,又满屋乱走。走着走着,村长瞥见小刘老师脚上的白胶鞋。小刘老师爱美,村里尽是黄土路,白胶鞋一穿就成黄胶鞋。小刘老师进城去买了白鞋粉,将它均匀地往变黄的鞋面一涂,黄胶鞋又成白胶鞋。小刘老师说妈吔,你搞这唬弄人的事硬是成精了,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来,你这专利怕是世界首创呢,快去申请专利。村长说别饶舌根了,我也是万不得已的,快去拿你的白鞋粉来。鞋粉拿来了,小刘老师亲自用毛刷给公羊母羊身上均匀地刷了一层清水,接着就匀匀地涂白粉,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琼斯说我披上雪白的婚纱了,约翰说我听见教堂的音乐了。琼斯说可惜他们不是为我们举行婚行,约翰说管它呢,就当婚礼吧!小刘老师说可惜我的一盒鞋粉了,才买的呢,村长,你可要为我报销哟。村长说好说好说,等记者走了,我给你报两盒。德山老汉说村长,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给别家喂吧!村长说德山大叔,这话我可不敢说,你找刘副专员说罢。德山大叔啥也不说了。《高原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刊载记者朱军长篇通讯《副专员爱洒山乡,脱贫羊健壮成长》。文章写得极有感情、材料充实、行文流畅、读罢引人深思,催人泪下。与长篇通讯同期刊载了一组照片。刘副专员与老农赵德山紧紧握手的画面;刘副专员与乡、村干部座谈,对山区脱贫致富作指示的画面;大荒山乡乡长代表刘副专员赠送外国优良羊的画面;一对外国羊在山区落户,贫困户赵德山精心饲养,羊毛雪白,身上没有一点草屑,羊头上戴着大红绣球,表达了山区群众对上级领导的感谢之情;大荒山乡乡长满情激情地表示,山区要脱贫,要走畜牧路,刘副专员的脱贫思路,是我们脱贫致富的正确方向。《高原日报》出刊后,引起方方面面的强烈治癜风方法治疗白癜风的最好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