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年11月生,云南昭通市人。年7月参加工作,做过工,搞过宣传,教过书。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
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原载《当代》,获鲁迅文学奖,并获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
文|夏天敏
原载|《当代》年05期
……炒面快吃完的时候,德山老汉觉得光吃炒面也不是办法,就是把这房子扒了卖掉也喂不起这两只羊。况且炒面上火,羊吃多了拉不出屎,拉不出屎羊憋得难受。羊的肚子越来越胀,再胀就麻烦了。请兽医来看,兽医给了点麻黄素,说这不是办法,羊再不吃青草,就要出事。青草呢,这方圆十几里尽是光山板板,家家的羊饿得瘪骨瘪肉的,肋巴骨都数得清楚。一放到坡上,贼样的慌里慌张乱啃,连草根也啃得差不多了。儿多母苦,当年老母亲奶自己时,正是春荒,哥三个抢着咂老母亲的老瘪奶,连血都咂出来了。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咋个也不吃这种草。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看来只得到花鹿坪去放了。花鹿坪离村有三十多里路,那里人烟少草长得好。但那里蚊虫多,没吃没住的,必须连人一起去。但那里晚上冷,又没有房子,人呢到是将就着搭点棚棚弄点草整床披毡就行了。可这杂种外国羊烤惯了火,不冻伤才怪呢,得了病更麻烦。德山老汉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小女儿聪明,说爹,租马来驮羊,驮到那里吃完草又驮回来。德山老汉气得给小女儿一巴掌,马驮羊,这怕是黑凹村几千年没有过的事,你爹一辈子也没骑过几回马,你妈是要饭要到这儿捡来了,也没骑过一回马。好了,这羊爹爹羊妈妈到骑马了!
老汉说归说,气归气,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小女儿的建议。三十里路,来回六十里路呢。人倒是走得起,可这外国杂种羊走得去吗?你看它们那娇贵样儿,如果有汽车,怕要坐汽车呢。德山老汉忍着疼,把刘副专员托人带来的钱拿出来租马,这钱老汉捏得死紧死紧,想留着有时间带小女儿进城检查病,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现在而今眼目前,羊子是最重要的。
马租来了,两匹。外国羊体型大,乌蒙马个头小,一匹马只驮得起一只羊。放马的周万山听说是驮羊,惊得眼睛卵子大,不晓得老汉得了啥毛病。马驮羊,活几百岁的人也没听说过老汉的爹妈在世怕也舍不得这样。惊归惊,怪归怪,但当老汉把硬扎扎的票子拍在他手上时,他也没表示拒绝。
蓝天悠悠、白云悠悠,贫瘠的高原都贫瘠,唯独这湛蓝的天,悠悠的云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天蓝得幽远,蓝得纯粹,蓝得令人心醉,也蓝得令人伤感。坐在大团萝里驮在马背上的约翰心情异常舒畅,马背一摇一摇的,像坐在婴儿的摇蓝里。约翰说:琼斯,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摇篮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摇蓝的滋味了。就是在美国,我们恐怕也坐不了马呢。中国人民真友好,这老汉真厚道,我想作诗了呢。琼斯说别酸溜溜的了,约翰,我们坐马,老汉走路,这合适吗?你没见老汉背着那袋洋芋,走得那么艰难吗?琼斯,约翰说,你别假文假醋的了。你晓得我们能坐马,不是因为我们是外国羊,而是因为我们是刘副专员送的外国羊。老汉不把我们喂好,对得起刘副专员吗?村长、乡长不把我们喂好,交得掉差吗?你没听见刘副专员对记者讲我们是样板羊、脱贫羊吗?你呀,啥也不懂。琼斯忧伤地说约翰,我真的弄不明白为啥要把我们弄到这儿,中国这么大,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多的是,这里生态这样差,连本地羊也没吃的,咋发展呢?我真不愿在这里生儿育女,我们的小宝宝生活在这里,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真怕它们会夭折在这里……,唉,不说了,也许连我也活不下去了。约翰烦躁起来,琼斯,你别老是这样好不好,你不是说过羊要坚强一点,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纯洁的爱情,在哪里都可以快乐的生活?琼斯锐声叫起来,求求你,约翰,你别说了,我现在最怕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活都活不下去,还爱情个屁。你要爱谁我不管,这里中国母羊多的是,你去爱你的吧,别烦我。
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花鹿坪。不错,这里的草是比黑石凹的好多了。黑石凹的草地经过多年的开垦,早就风化得像戈壁滩,残存的草地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风一起,风化的沙土一团一团卷过来,厚重的泥沙将草地覆盖住,沙化的土地连一星半点的水也存不住,草还咋长呢?这里的草是连片的,虽然周围的风沙已漫卷过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但毕竟要比别处好一些。但令德山老汉惊诧不已的是这里的羊怎么会这样多呢?老汉多少年没放过羊了,十多年前他为村里放过羊,这里是羊抓膘的地方。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场延伸到天的尽头,那时,这里的草是多么繁茂,多么的青碧,草深的地方有羊的腰深,羊用不着走多远就吃得肚儿滚圆。草场上有许多自然流淌的清粼粼的小溪,绿草丛中有一丛丛耀眼的小花,羊渴了,头伏在小溪里就可以喝到清粼粼的水。现在小溪咋没有了呢?那时宽阔的草场上羊群很少,只有水草不好的村庄才会来这里放羊抓膘。现在的羊咋个这么多呢?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羊,羊们仍然贼慌慌地抢吃青草。唉,才十多年呀,像这么多的羊来啃青草,这片草场也长久不了多久了。
约翰比德山老汉还失望。约翰说琼斯,我以为我们会到一个繁花丛丛、水草丰茂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遇到美丽的小河,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潺潺的水流摇碎了蓝天白云,水里的小鱼成群结队,水里的卵石波光粼粼。当夕阳悄然落下,天边的晚霞灿烂无比,夜莺已在草场深处唱歌的时候,我俩顺流而行,呵!多么美丽的草原,呵!多么诗意的风景。哪时,我俩已经冰冻的爱情就会复苏,生命的激情正喷薄而起……唉,你看,草是比黑石凹好点,但这么多羊,我们抢得过它们么。琼斯本来也是充满希望,心怀憧憬,见到这状况,琼斯也失望极了。但多少天没吃过青草了,羊不吃青草还算羊么。琼斯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难受,消化不良、肠道发炎、食欲衰退、体弱神虚。琼斯悲哀地想到吃不到新鲜的嫩草,自己的皮肤已经很干燥,容颜憔悴,神情疲惫、迅速衰老。一闻到青草的清凉的气息,琼斯就兴奋起来。但这里的草太稀,羊太多,琼斯不想和本地羊去抢青草。羊么,也要有羊的尊严,羊的羊格。美利坚合众国来的羊,去和本地羊抢青草,太不雅观了,太不自重了,太掉价太没身份了。约翰看出琼斯的心思,嘿,这美丽的羊姑娘哟。约翰说琼斯,我们继续走吧,反正我们已经坐够了马,腿也不酸,多走走吧,到草场深处,那里一定有鲜嫩的草,一定有清凉的水,走吧,走吧,我美丽的公主哟。
到了草场深处,草果然比外面好一些了,但羊也不见得少。多少天没走动的琼斯不想再走了。约翰是男子汉,是白马王子,约翰就让琼斯在原地休息,它蹦蹦跳跳去找好草,好不容易找到一滩好草,那里却早有几只本地羊在吃草。约翰顾不了许多,招呼琼斯过去,满心欢喜地正想吃草,几只本地羊却恼怒了。长着山羊胡子的一只公羊说:这是那里来的外国杂种,招呼都不打就来吃草了。我们跑了老远老远,腿都跑肿了。这点草还不够我们吃,你们还来抢草。一只火气旺的小公羊说不要饶它们,把它们赶出去,不听招呼就打毬狗日杂种。一只老羊说算了算了,它们也不容易,千山万水的从外国来,还不是混口吃的,大家将就点吧。壮羊说就你会做好羊,我们不管毬它哪里来的,反正不能和我们抢吃!众羊说是的是的,它们不走,打断它的羊腿。
琼斯听到它们的话,琼斯恐惧极了。别看它们瘦,打起架来它们凶得很呀,拼了老命也要打赢。琼斯说我们走吧,约翰我怕。我不吃草了,走吧,走吧,我求求你了。琼斯的惊恐哀求激怒了约翰,约翰男子汉的自尊和保护恋人的心情使它丧失了理智。约翰羊眼血红、怒气冲冲,决心奋力拼搏。琼斯哀求它,阻拦它,甚至跪下了一只羊腿。约翰丧失了理智,它也不发表宣言,冲出去就要打架。这几只本地羊本来就气不顺,这还了得,欺侮到家门口来了。几只羊一起出击,那只老羊劝也劝不住,倒被它们抵了角,气咻咻地不管了。约翰虽然高大,体格也比它们好,但它毕竟很长时间没好好吃过料了。毕竟没跑惯山路,几只本地羊从几个不同角度来抵它,它左躲右闪,前进后退,跳跃腾挪,发狠使劲,但总不是几只本地羊的对手。琼斯急得哭起来,跑来相劝,约翰气得用屁股将它抵出包围圈。激烈的羊战在乌蒙高原展开,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羊角砰砰相撞的声音使人胆颤心惊。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伤了腿,一只本地羊被约翰抵破了肩,受伤的羊更愤怒了,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轻伤不下火线,活着战死了算。不杀仇敌誓不还。“砰砰砰”战斗声传得老远老远。等德山老汉气喘吁吁赶来时,战斗正在白热化,约翰的前额和角后被抵伤了,血汩汩流着,红了眼的约翰乱冲乱抵、战场上一片纷乱。气急败坏的德山老汉用牧羊鞭左抽右打,费了老半天的力,才将杀红眼的几只羊分开。
德山老汉心疼地撕下衣襟为公羊包扎,老汉懂药,去寻了些止血的草药用嘴嚼碎了,敷在公羊的伤口上。琼斯急得去抵公羊,这怎么行呢。口里的细菌多得很,伤口发炎怎么办呢?但约翰的伤口终于没发炎,倒是慢慢地结了痂,在脑门上多难看。琼斯没有遗弃毁了容的约翰,琼斯更敬重更喜欢勇敢的约翰了。
村长看到公羊头上的伤疤大为恼怒,羊子打架并不稀奇,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事,但这羊与羊不同呵!明天记者来,把头破血流的羊照下像来,那就完了,一切都全完了。刘副专员的脸往那里搁呢?自己负得起这个责么,乡长也负不起这个责。乡长狗日的自己不来看,随时用电话遥控指挥,我成了他的听差了。羊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壮不能喂瘦,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命令,是纪律!
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村长在屋里转出转进也想不出啥好办法,他只好叫德山老汉将羊圈彻彻底底打扫好,将羊彻彻底底洗个澡。老汉咬着牙忍着累到离村里几里的地方去挑水,一挑水不够挑两挑。小女儿去向小刘老师要了一小袋洗衣粉,她和哑巴娘把羊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牵到太阳地里晒毛,用梳子梳理,像打扮新娘一样细心。
村长在家里一直没睡着,公羊脑袋上的伤疤是藏不住掩不了的。日他妈,这些杂种羊,你要抵抵在胯下、肚皮下要不得,偏偏朝显眼的地方抵。记者一来就会发现,这事让记者回去跟刘副专员讲了,咋好交待呢?拍下照更恼火,这事要砸锅。村长想呀想,半夜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去参军,全村人来送。他胸口上戴着朵大红花,神气活现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却踩进一个黑窟窿,心里猛的一惊,人却醒了。村长回味着梦里的情节,他觉得那朵大红花格外清晰,村长突发奇想,这不是上天的启示么,自己确实有朵红绣球,红绸扎的,讨媳妇时戴的多少年了,还放在箱子里,明天将红绣球戴在公羊受伤的额上,不是就将伤口遮住了么。记者如果问这是为什么,就告诉他这是山区的风俗,新来的羊都要戴红绣球,表示吉祥、安康,表示繁荣、兴旺。只是光公羊戴不行,母羊也要戴。村长将婆娘喊起来,叫他找截红布扎红绣球,婆娘哼哼叽叽不乐意。村长鼓起牛眼睛,说你到底扎不扎,不扎你就滚回你妈家去。婆娘虽不乐意,到底还是扎了。
第二天清早村长老早就来了,把两朵红绣球紧紧扎在两只羊头上,还真像一回事。伤口不光遮住了,两只羊还变得格外漂亮。约翰说难道我们要结婚了吗,打扮得新郎新娘一样。琼斯说这下真好,你脑门上的伤遮住了,变得更英俊更漂亮更有魅力了。约翰,我想吻你,约翰陶醉地闪着眼,任琼斯的柔嫩的舌头在脸上舔。
小刘老师也来了。小刘老师挺喜欢这对漂亮的外国羊,隔上几天她就要来看看、来摸摸。小刘老师惊诧地问这是咋的了,你们要给这对羊举行结婚典礼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村长说你嫉妒啦,干脆将绣球扯下来我俩戴算了。小刘老师给他一拳,去你的,你去和外国母羊结婚吧,还讨了个外国媳妇,将来还可生个洋娃娃呢。村长告饶,好利嘴好利嘴,以后谁讨了你谁倒霉。
开过玩笑,说了正题。小刘老师说这羊喂好喂坏,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实还是全村的事,全乡的事。这羊德山大叔一家是费尽心思吃尽苦头的,只是条件太差了,难得喂好。你看,这羊毛洗倒洗得干干净净了,但毛色是黄的,不像才来时白生生的。村长一看,果然如此,这也是件大事,毛色黄了就像人营养不良、黄皮寡瘦的。村长急了,又满屋乱走。走着走着,村长瞥见小刘老师脚上的白胶鞋。小刘老师爱美,村里尽是黄土路,白胶鞋一穿就成黄胶鞋。小刘老师进城去买了白鞋粉,将它均匀地往变黄的鞋面一涂,黄胶鞋又成白胶鞋。小刘老师说妈吔,你搞这唬弄人的事硬是成精了,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来,你这专利怕是世界首创呢,快去申请专利。村长说别饶舌根了,我也是万不得已的,快去拿你的白鞋粉来。
鞋粉拿来了,小刘老师亲自用毛刷给公羊母羊身上均匀地刷了一层清水,接着就匀匀地涂白粉,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琼斯说我披上雪白的婚纱了,约翰说我听见教堂的音乐了。琼斯说可惜他们不是为我们举行婚行,约翰说管它呢,就当婚礼吧!小刘老师说可惜我的一盒鞋粉了,才买的呢,村长,你可要为我报销哟。村长说好说好说,等记者走了,我给你报两盒。德山老汉说村长,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给别家喂吧!村长说德山大叔,这话我可不敢说,你找刘副专员说罢。德山大叔啥也不说了。
《高原日报》以头版头条位置刊载记者朱军长篇通讯《副专员爱洒山乡,脱贫羊健壮成长》。文章写得极有感情、材料充实、行文流畅、读罢引人深思,催人泪下。与长篇通讯同期刊载了一组照片。刘副专员与老农赵德山紧紧握手的画面;刘副专员与乡、村干部座谈,对山区脱贫致富作指示的画面;大荒山乡乡长代表刘副专员赠送外国优良羊的画面;一对外国羊在山区落户,贫困户赵德山精心饲养,羊毛雪白,身上没有一点草屑,羊头上戴着大红绣球,表达了山区群众对上级领导的感谢之情;大荒山乡乡长满情激情地表示,山区要脱贫,要走畜牧路,刘副专员的脱贫思路,是我们脱贫致富的正确方向。
《高原日报》出刊后,引起方方面面的强烈哪个医院看白癜风较好北京正规治疗白癜风需要多少钱